《曾国藩传》

域清

张宏杰

第二章 为什么要“学做圣人”

脱胎换骨的开始:写日记

志向非常高远,但是怎么做到呢?曾国藩学做圣人的方法很简单,就是“写日记”。曾国藩向唐鉴请教如何自我管理。唐鉴告诉他,最关键的是每天都写日记。这是入圣之基。

首先,要把写日记当成生活中的一件大事,日记要用恭楷来写,因为这样反映一种诚敬的心态。日记中规定的,就一定要做到。其次,日记的作用是“研几”,几就是细节,就是抓住生活中的细节,通过每一个细节来改变自己,而不是在细节上轻轻滑过去。一个细节上滑过,整个自我管理的工程都可能垮塌,所以在写日记时要反思一整天的活动,不光是要逐一反思自己的行为,甚至要反思检查自己大脑中转过的每一个念头。

“我辈既知此学,便须努力向前,完养精神,将一切闲思维、闲应酬、闲言语扫除净尽,专心一意,钻进里面,安身立命,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,方是功夫进步,愿共勉之!”

凡人作一事,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,首尾不懈,不可见异思迁,做这样想那样,坐这山望那山。人而无,终身一无所成。

晚年,曾国藩总结自己的人生体会说,人的一生,就如同一个果子成熟的过程:不能着急,也不可懈怠。人的努力与天的栽培,会让一棵树静静长高,也会让一个人慢慢成熟:“勿忘勿助,看平地长得万丈高。”

第三章 惊人的进阶之道

(1)。整齐严肃,无时不慎。无事时心在腔子里,应事时专一不杂。清明在躬,如日之升。

(2)静坐。每日不拘何时,静坐四刻,体验来复之仁心。正位凝命,如鼎之镇。

(3)早起。黎明即起,醒后勿沾恋。

(4)读书不二。一书未完,不看他书。东翻西阅,徒徇外为人。

(5)读史。丙申年购《廿三史》,大人曰:“尔借钱买书,吾不惜极力为尔弥缝,尔能圈点一遍,则不负我矣。”嗣后每日圈点十叶,间断不孝。

(6)谨言。刻刻留心,第一工夫。

(7)养气。气藏丹田,无不可对人言之事。

(8)保身。十月二十二日奉大人手谕曰:“节劳,节欲,节饮食。”时时当作养病。

(9)日知所亡。每日读书记录心得语,有求深意是徇人。

(10)月无忘所能。每月作诗文数首,以验积理之多寡,养气之盛否。不可一味耽着,最易溺心丧志。

(11)作字。饭后作字半小时。凡笔墨应酬,当作自己功课。凡事不留待明日,愈积愈难清。

(12)夜不出门。旷功疲神,切戒切戒。

在与穆彰阿的交往中,虽然穆彰阿欣赏曾国藩,但曾国藩并没有因此就大喜过望,扑上去抱住穆彰阿的大腿不松手。看曾国藩的一生,与上级交往,是很注重分寸的,从不失态。他和穆彰阿交往,完全保持在正常范围内,走动并不是特别勤,所以后来穆彰阿倒台,曾国藩也没有受到牵连。这是曾国藩一生的一个重要原则。

一个人的声望是晋升的重要基础。曾国藩潜心学术,热心公益,在皇帝心目中形象比较清新端正,这是他迅速升官的重要背景。

|第四章| 从前的官场愣头青

升官之后,为了督促自己继续写日记,曾国藩托纸店专印了一份日记用纸,开始写《绵绵穆穆之室日记》。这段日记体例特别,每日日记分为八栏,分别为“读书”“静坐”“属文”“作字”“办公”“课子”“对客”“回信”,每日按格填写

在紧张的工作之余,曾国藩仍“手不释卷”,只不过更注重实用了。曾国藩对于“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”十分留意,按类别“分汇记录,凡十有八门”。据《曾国藩年谱》记载,“公每绾部务,悉取则例,博综详考,准以事理之宜。事至剖断无滞。其在工部,尤究心方舆之学,左图右书,钩校不倦,于山川险要、河漕水利诸大政详求折中”

虽然致力理学,但是他并没有被理学遮蔽全部视野。他考察研究范围极广,认为“天下之大事,宜考究者凡十四宗,曰官制,曰财用,曰盐政,曰漕务,曰钱法,曰冠礼,曰昏(婚)礼,曰丧礼,曰祭礼,曰兵制,曰兵法,曰刑律,曰地舆,曰河渠”。这是他与当时诸多理学之士的明显不同之处。中国传统学术本来只讲究义理考据和辞章,他又加上经济一门。他说:“为学之术有四:曰义理,曰考据,曰辞章,曰经济。”他还认为:“文章之可传者,惟道政事,较有实际。……浅儒谓案牍之文为不古,见有登诸集者,辄鄙俗视之,不知经传固多简牍之文。……江陵盛有文藻,而其不朽者乃在筹边、论事诸牍;阳明精于理性,而其不刊者,实在告示、条约诸篇。”

北京,生命最艰难的时刻

在清朝的俸禄体系中,曾国藩这样的七品文官,年俸是一百二十五两白银。用购买力换算的方法,可以算出晚清一两白银的购买力,大概相当于今天的二百元人民币。因此曾国藩一年的工资大约相当于今天两万五千块钱,一个月两千零八十块钱。今天的一个京漂这点钱都不够花,曾国藩那时当然也不够花。

在有关曾国藩的数据文件中,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一笔营求私利的记载,但困窘的生活确实使道学家曾国藩在京官生涯中不断为利心所扰,并导致不断地自我批评。在京官时期,曾国藩立下了“不靠做官发财”的铮铮誓言

遭遇真正挫折:差点儿被兵痞杀了

细一想,他就知道这种做法行不通。这一道奏折上去,顶多打倒一个鲍起豹,能把湖南全省官员都扳倒吗?如果扳不倒全省官员,那么以后他在湖南的处境岂不是更寸步难行?经过几夜不眠的反思,曾国藩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:“好汉打脱牙和血吞。”这是一句湖南土话,好汉被人家打掉了牙,不要吐出来让别人看到,要咽到肚子里,继续战斗。他不再和长沙官场纠缠争辩,而是卷起铺盖,带着自己募来的湘军,前往僻静的衡阳。全省官员瞧不起我,我不争一日之短长。等到我在衡阳练成一支劲旅,打几个胜仗给你们看看,那时自会分出高下。这才是挽回面子的最好办法!

在长沙,成为众矢之的

精于打小算盘者则视皇帝的圣旨为假公济私的好机会

胃口更大者则把这个差事当成中饱私囊的绝佳机会

只有曾国藩一个人,一不要钱,二不要利,只想真正为国家分忧。这就触犯了官场潜规则

晚清的国家军队是一支没有“天良”、没有精神力量的军队。而曾国藩建立湘军,注意给军队注入“良心”和“灵魂”。因此创立湘军之后,每逢三日、八日,他要把军队召集到操场上,进行政治动员。他亲自训话,用“杀身成仁,舍生取义”的孔孟之道和“不要钱,不怕死”的岳飞精神激励将士,教育他们忠君爱国,不得扰民。

|第六章| 湘军为什么牛气

一个汉人要跳出国家体制,自创一支军队来取代国家军队,这是大清二百年来没有过的,绝对是大逆不道的行为,实在是挑动着清代统治者最敏感的那根神经。曾国藩不是不知道这件事的风险。曾国藩为人处事表面上看起来保守,但是在根本问题上,却又有着他人所没有的巨大勇气。为了挽救朝廷,更是为了挽救他所珍视的文化传统,他决定放手一搏。

湘军团队是这样设计出来的

军队的“低饷制”与文官的“薄俸制”一样,都是一种非常短视的财政制度。从皇帝的视角来看,低饷薄俸为国家节省了大量财政经费,是件好事儿。但事实上这是典型的占小便宜吃大亏,让军队训练水平下降,战斗力几乎为零。曾国藩创建湘军,在制度上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就是实行厚饷原则。

曾国藩是一个文人,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但是他做事是非常脚踏实地的。文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唱高调,但是实际上要做任何事情都首先要解决物质基础。湘军在制度上的第二个特点是“将必亲选,兵必自募”,这一创新,也是军事门外汉曾国藩殚精竭虑、集思广益的结果。

自古以来,生时有功德者,死后会被尊奉为神;王道治理阳间,神道治理阴间。因此即使是乱臣贼子穷凶极恶之人,也往往敬畏神明。李自成到曲阜,不敢冒犯孔庙;张献忠到梓潼,也祭祀文昌帝君。而太平军却焚毁郴州的学舍、毁坏孔子的神位,两廊屋中供奉十位哲人之处,也是遍地狼藉。自郴州起,凡他们所经过的郡县,一定先烧毁庙宇,即使是忠臣义士,像关羽、岳飞等也都被污毁了庙宇,砍掉了神像的脑袋;其他的佛寺、道院、城隍庙、土地庙,更是没有一座寺庙不被烧毁,没有一座神像不被毁灭

曾国藩的第一次自杀和湘潭大捷

曾国藩后来说,如果他有时间,就会写一本“挺”经,所谓“挺”,就是指在危急时刻,能坚持住。对于这样的**“挺”字精神**,曾国藩称之为“竖起骨头,竭力撑持”。后来他专作了一副联语,作为“挺”字的注脚:“养活一团春意思,撑起两根穷骨头。”(57)重重困难之中,曾国藩不止一次想打退堂鼓。但一想起长沙之辱,他便又鼓起了全部斗志

可以说,没有长沙之辱,就没有曾国藩后半生的功名事业。这一次挫而后奋的成功,给了曾国藩另一次印象极深的自我教育,更强化了他愈挫愈奋、百折不挠的性格特点。多少年后,曾国藩对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深有感慨地说,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多

从这次经验中,曾国藩更是领悟到,对于有志者来说,挫辱是最大的动力,打击是最好的帮助。咬紧牙关,把挫辱活生生吞下,就成了滋养自己意志和决心的营养。这构成了曾国藩生命经验中最核心的部分。几十年后,他还在家书中教育儿子说:“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,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,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。”“百端拂逆之时……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。”“所谓‘好汉打脱牙和血吞’……真处逆境之良法也。”

在曾国藩创建湘军以前,中国的正规军队是没有思想政治教育这一说的,而曾国藩是一个非常重视精神力量的人。他知道,物质力量是有限度的。他说:“古来名将得士卒之心,盖有在于钱财之外者;后世将弁专恃粮重赏优,为牢笼兵心之具,其本为已浅矣。是以金多则奋勇蚁附,利尽则冷落兽散。”也就是说,真正厉害的将军,不仅要搞物质刺激,还要抓住这支军队的心灵。

曾国藩并不比别人聪明,然而他做事却非常高明。曾国藩的高明,就是建立在笨拙之上,建立在绞尽脑汁、殚精竭虑之上。“笨”到极致就是“聪明”,“拙”到极点就成了“巧”。功能强大的计算机,不就是建立在最简单的只有“1”“0”两个数字的二进制基础之上的吗?

湘军的整体计划为何被打乱?

一个高明的军事家,首先应该是一个高明的战略家。所谓战略,就是基于宏观性和长远性,把各种纷繁复杂的要素按轻重缓急、先后次序进行整理排列,然后拿出最有效的行动方案。咸丰皇帝是一个没有战略眼光的人,或者说他的战略原则就是“头疼医头,脚疼医脚”。

|第七章| 得而复失的湖北巡抚

在曾国藩看来,“失败”是一个人一生的宝贵财富,每一次失败都要吃透,才能不白白付出这个代价。自己亲自指挥的靖港战役败得如此之惨,让他感觉必须深刻反省,严厉整顿。

这句话改变了曾国藩命运

曾国藩高明就高明在他用制度解决了别人用道德去解决的问题。保卫长官本来是一种道德要求,但曾国藩通过制度使它变成了符合下属自身利益的一种行为。

曾国藩的敌人

祁寯藻平素说话非常注意分寸,然而说话小心并不是不说话,关键是说话要说到点子上。多种花少栽刺也不是说不栽刺。任何政治人物都不可能没有敌人,关键是树这个敌要值得。

湘军的整体计划为何被打乱?

曾国藩实在没想到这个皇帝这么糊涂。他曾国藩研习理学多年,最讲的就是一个“诚”字。他对朝廷的血诚,天日可表。因为一战失败,他可以投水自杀,可见他出山作战,绝不是为了自己,可是皇帝就是不能理解。

曾国藩在军事上的最大长处在于他有出色的战略头脑,善于对战略环境做系统、全面的分析,从大处落墨,进行整体的战略谋划。他曾经说:“军中阅历有年,益知天下事当于大处着眼。”

蛰伏两年,完成“脱胎换骨”

古人有困而修德,穷而著书。被解除兵权,当然是人生大祸。然而祸是福之基,在灾祸中不能自暴自弃,应该置之死地而后生

咸丰八年(1858)四月,曾国藩又写下了这样的自箴:矫激近名,扬人之恶,有始无终,怠慢简脱;平易近人,乐道人善,慎终如始,修节庄敬。

曾国藩反思到,自己在官场上一再碰壁,碰得鼻青脸肿,不光是皇帝小心眼,大臣多私心,自己的个性、脾气、气质、风格上的诸多缺陷,也是重要原因。回想自己以前为人处世,总是怀着强烈的道德优越感,自以为居心正大,人浊我清,因此高己卑人,锋芒毕露,说话太冲,办事太直,当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。他翻阅旧日信稿,发现了当日武昌告急时,他请求骆秉章发兵援救的一封信。写这封信时,他觉得字字有理有据,今天读来,却发现字字如锥如芒。信中称湖南湖北“唇齿利害之间,此不待智者而知也”,不仅没有一点儿商量的口气,而且还略带嘲讽之意。为了防止骆秉章干预他募练水师,他又在信中早早地表明态度:“其水路筹备一端,则听侍(曾自称)在此兴办,老前辈不必分虑及之。断不可又派员别为措置。”仍是一副舍我其谁、比谁都高明的架势。

曾国藩终于认识到,行事过于方刚者,表面上似乎是强者,实际上却是弱者。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强者,是表面上看起来柔弱退让之人。所谓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”,“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”。所谓**“大柔非柔,至刚无刚”**。中国社会的潜规则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扫荡的。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虚伪、麻木、圆滑、机诈,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。只有必要时和光同尘,圆滑柔软,才能顺利通过一个个困难的隘口。只有海纳百川,兼收并蓄,才能调动各方面的力量,达到胜利的彼岸。

此前,他对人总是持有一种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的心态。现在,他努力包容那些丑陋的官场生存者,设身处地地体谅他们的难处,交往时极尽拉拢抚慰之能事,必要时“啖之以厚利”。

湘军的战术:“结硬寨、打呆仗”

两个人打仗,在那儿等着对方进攻的是主,主动进攻的是客。主占优势,客占劣势。所以打仗,一定要为主,而不要为客。要善于变客为主。正是因为这种“主客”思维,导致湘军采取“挖沟法”围城。曾国藩说:“守城者为主,攻城者为客。”守城的人是主,你去攻城,你就是客

命运之战

古今中外,具有雄才大略的用兵者,无不能够始终从战略的高度来把握问题,能够透过暂时的纷乱看到重点,在利害交织中看清本质,牢牢把握好长远与眼前、全局与局部的关系。曾国藩始终具有强烈的全局观念,他曾经夫子自道地说:“我对于大利大害所在,都能悉心考究。”他还说,“用兵以审势为第一要义”,“‘势’则指大计大局”。还说应该从大的地方去分清界限,不要斤斤于小处去剖析微芒。这个大利大害、大计大局,就是战略重心的所在。所以湘军虽然在局部的战斗中会吃败仗,但在战略态势上却总是处于有利位置。而太平天国尽管在局部的战役上取得了一些胜利,但整个战略态势却越来越不利。这是湘军最终能够将太平天国镇压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
其实曾国藩一生做事,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,就是做得扎实,做得牢靠。这种作战方式,也是曾国藩独特的人生哲学和思维方式的体现。因此曾国藩打仗的第一秘诀是“稳”,先立于不败之地。军事首重“自固”,就是先要保存自我,然后才能谈到争取胜利。因为军事不比别的事情,不容许你犯错误,一犯错误,可能生命就没了,没有改正的机会。所以他才要扎硬寨,保证军队先生存下来。

曾国藩一生打仗不贪小利,不求奇谋,踏踏实实,稳扎稳打。他一生不打无准备、无把握之仗。每次打仗,他都花极大心血去研究敌我双方情况、战斗的部署、后勤供应、出现不利情况如何救援等,直到每个环节都算到了,算透了,才下定打仗的决心。

战略上有一条基本的原则,就是致人而不致于人,也就是要迫使对方按照自己的战略安排行动,迫使对方跟着我们的步子走,而不是按照对方的战略安排行动

恩将仇报的沈葆桢

但是从经历咸丰七年(1857)被皇帝罢黜回家的大挫折后,“天命”二字开始出现在曾国藩的辞典中。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他悟到,人力其实是很弱小的。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,人生其间数十寒暑,仅须臾耳。……事变万端,美名百途,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,不过太仓之一粒耳。时间亿万年没有穷尽,人生几十年实在是一瞬即过。天下至大,人力所能为者至小。

|第十一章| 太平天国最后的战役

天下无易境,天下无难境;终身有乐处,终身有忧处

曾国藩人生最焦灼的四十六天

他的斋名为求阙,一生勤求己过,最喜欢听别人的批评。越是位高权重,他越是主动听取逆耳之言,以克除自己身上的“意气”“客气”和“矜气”

青年时代的曾国藩是“人定胜天”主义者,非常推崇意志的力量。他认为人的意志是无所不能的:“志之所向,金石为开,谁能御之?”(44)在湘军连获胜仗之际,曾国藩对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相当自负

他相信,太平天国何时能平,属于太大尺度的事件,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个集团能够决定的。在这些大事件背后,有着天时、历史、人心等诸多深层次力量在起作用,个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很有限的。因此,他所要做的只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尽自己的能力而已,而不必杞人忧天,将太多无法承受之重揽到自己肩上。他对弟弟说:“凡成大事,人谋居半,天意居半……墙壕之坚,军心之固,严断接济,痛剿援贼,此可以人谋主张者也。克城之迟速,杀贼之多寡,我军士卒之病否,良将之有无损折……此皆由天意主张者也……弟现急求克城,颇有代天主张之意……愿弟常存畏天之念,而慎静以缓图之,则善耳。”

富贵功名皆人世浮荣,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

与左宗棠的恩怨情仇

左宗棠如此对待曾国藩,可谓恩将仇报,实出乎常情常理之外。其实左宗棠一生于朋友之道不屑于用心讲求,先后绝交的朋友不止曾国藩一人。他和郭焘嵩、李鸿章、沈葆桢也无不闹翻。相比之下,曾国藩的人际交往就比左宗棠成功多了。曾国藩一生朋友如云,且其所深交,都是相当杰出的人物。曾国藩一生功业,半受朋友之助。他事业的成功,从某个角度来说,是善于用人的成功。反过来说,他更善于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,对朋友提携报答,不遗余力。

失和之后,曾国藩从来没有公开说过左氏一句坏话,私下里也不怎么对人谈论他与左氏的是非短长,真的做到了“相忘于江湖”。然而,左宗棠停止不了对曾国藩的评论。许多笔记资料都记载,曾左失和之后,左宗棠每见一人,都要谈他与曾国藩关系的来龙去脉。每谈此事,则必“大骂”曾国藩。

采取了如下对策:一是要求自己的亲朋好友及家人不要回击左宗棠,避免火上浇油,反而鼓励他们尽量与左宗棠搞好关系。他一再赞扬李鸿章:“阁下不与左帅争意气,远近钦企。”并说这是李进德甚猛的表现。他还嘱咐自己的儿子,不要因此与左宗棠、沈葆桢等人交恶:“余于左、沈二公之以怨报德,此中诚不能无芥蒂,然老年笃畏天命,力求克去褊心忮心。尔辈少年,尤不宜妄生意气,于二公但不通闻问而已,此外着不得丝毫意见。切记切记。” 二是对左宗棠的攻击不闻不问,不予回答。

曾左晚年这最后一次交集,确实头一次感动了左宗棠。左宗棠第一次对曾国藩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钦佩。这是曾左关系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。因此曾国藩去世后,身在西北前线的左宗棠派人千里迢迢送来一副谁也没有料到的挽联,其文曰:谋国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辅。同心若金,攻错若石,相期无负平生。 终于承认自己不如曾国藩。

除了“科举情结”外,左宗棠内心还深藏着“瑜亮情结”。左宗棠平生以诸葛自命。“每与友人书,自署‘老亮’,以汉武侯自比。继又言:‘今亮或胜于古亮。’”每提起曾氏,他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言的怨气。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曾国藩在舞台当中占据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“主角”位置。曾国藩正是直接阻碍他成为“今亮”的罪魁祸首

年来精力日颓,畏暑特甚。虽公牍最要之件,浏览不及什一辄已弃去,即贺禀谀颂之尤美者,略观数语,一笑置之。故有告以詈我之事者,亦但闻其绪,不令竟其说也

曾国藩的回信不温不火,你可以说他达观,可以说他淡然,也可以说他幽默。他相信自己的拙诚终能白于天下,不必浪费精力与左宗棠争无谓之口舌。

王船山说,**圣贤一定是豪杰,而豪杰不一定是圣贤。**在郭嵩焘看来,曾国藩是圣贤,而左宗棠仅止于豪杰,这就是二人的根本区别。

不准大排场,只收小礼物

成为地方大吏后,曾国藩还遇到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,那就是如何处理礼品。身在官场,你想从始至终片礼不沾是不可能的。因为官员送礼,送的不光是钱,还是人情。你一点儿不收,就显得你“不近人情”,这不符合曾国藩“和光同尘”的作风,也不利于他与下属建立基本的情感联系。所以在实在拒绝不了的情况下,他会从下属送来的礼物中挑一两样价值最轻的收下来。

曾国藩的“小金库”

综观曾国藩一生,他的为官风格十分独特。一方面,曾国藩确实是一个清官。他的“清”货真价实,问心无愧。在现存资料中,我们找不到曾国藩把任何一分公款装入自己腰包的记录。但另一方面,曾国藩的逸事中缺少“囊橐萧然”“贫不能殓”、在官府里种菜吃这样容易让人觉得悲情的极端化情节。在中国人眼里,真正的清官,必须清可见底,一尘不染,清到成为海瑞式的“自虐狂”或者“受虐狂”,才叫人佩服。曾国藩远没有清到这个程度。如果给清官分类的话,曾国藩应该归入“非典型类清官”。也就是说,骨子里清廉刻苦,表面上和光同尘。这是因为曾国藩的志向不是做“清官”,而是做大事。

曾国藩有意取海瑞一尘不染之实,却竭力避免一清如水之名。他的选择,远比做清官更复杂更沉重。因此,他才具有大力量,才能成就大事业

蛮夷之人,居然也有信义

这次战争更让曾国藩发现,这些洋人不光是武器与中国历史上的那些蛮族不同,他们的行为方式体现出的文明水平也完全不同。历史上的那些蛮族如果攻占了中国京城,通常会建立一个新的王朝。而这些洋人却并不这样。他们虽然野蛮地焚烧和抢劫,但只是烧了皇帝的别墅,也就是没有太多政治含义的圆明园,而对于清王朝统治权威的象征紫禁城及太庙、天坛等地,却没有动。这当然不是随机的选择,而是有明确的含义。这说明,洋人并不想推翻清王朝,他们所志,一是通商,二是要清王朝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,以平等的态度和他们交往。

后来曾国藩又看到,西洋各国协助中国管理税关,廉明有效,收到的税款居然比清朝收到的多两倍甚至三倍:“即令沪、镇、浔、汉凡有领事官之处,皆我国令管关者,一体稽查,一体呈验,正税,子税,较我厘金之科则业已倍之三之,在彼固自谓仁至义尽矣。” 这些事情,让曾国藩认识到,这些洋人,不同于中国历史上传统的没有文化根基的蛮夷。他们有自己的独特信仰、文化系统和做事原则。从此曾国藩对西方国家的态度发生了重大转变

师夷长技以制夷

在深入研究外情的基础上,曾国藩将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的思路深化并升级。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,曾国藩就已经开始了“师夷长技”的过程。早在创办湘军水师之初,曾国藩就非“夷炮”不用,水师非船炮齐备不出,最后终以重金派专人从广东购来大量洋炮,并克服重重困难把它安装在炮船上,很快将千里长江控制在湘军手中。

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,他认识到,“师夷智”不能停留在购买使用西式武器阶段,而必须深入学习研究西式武器背后的秘密,也就是进入学习掌握西方科学和技术阶段。只有把这些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,才有与洋人平起平坐乃至战而胜之的可能。而曾国藩没有想到的是外国人居然肯主动给中国提供这样的机会。按照传统的东方式思维,军事科技是洋人的命根子,洋人肯定会视若珍宝,绝不外泄。但是洋人却愿意以贸易等方式,向中国出售最先进的武器,并且倾囊教授使用之法,这令曾国藩大感意外和兴奋。

曾国藩一直把制造轮船与“自强之道”联系起来,可见他致力于军事工业,不是为了平定太平军和捻军之类的内部敌人,而是为了对付洋人。这条船比日本横须贺造船厂建造的第一艘明轮蒸汽机兵船“清辉”号要早十二年。曾国藩为官历来谨慎,但是在洋务运动上,他却不怕有越权的嫌疑,经常鼓动各省积极兴办西式工业

三个与众不同的外交观念

中国古人的狭隘观念是只有中国人是人,或者说,是“完全的人”,文明的人,其他族类,皆介于人与兽之间。“夷狄异类,近于禽兽。”“夫戎狄者,四方之异气也。蹲夷踞肆,与鸟兽无别。” 因此,中国人和外国人,当然先天就是不平等的。所以任何外国人,到了中国,都应该进贡称臣。见了中国皇帝,都必须三跪九叩。

曾国藩认为,不用智商特别高就会明白,你不可能强迫一个比你强大的人给你下跪。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的无知狂妄应该被打破了。很明显,我们无法再按藩属之礼要求洋人,和他们只能行“敌国之礼”,即平等之礼。这是符合近代交往规则的。“中外既已通好,彼此往来,亦属常事。”“不绳以礼法,不待以藩属,徒见朝廷之大方,未必有损于国体。” 今天绝大部分中国人应该会认同曾国藩的观点,然而在当时,敢于提出这些看法是需要勇气的,搞不好会很容易被骂为汉奸。

因为中国人历来处理外交,并不以“诚信”,而以“羁縻”。什么叫羁縻呢?“羁,马络头也。縻,牛缰也。”也就是说,是一种对付牲畜的工具。《史记》说:“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,其义羁縻勿绝而已。”“羁縻之道”的出发点是蛮夷非我族类,因此跟他们是讲不了道理的,只能以权宜、权术来笼络糊弄:“裔不谋夏,夷不乱华。荒忽之人,羁縻而已。”(41) 因此鸦片战争以来,清朝君臣对付外国人的手段,一直是“羁縻”,或者说糊弄。

更令曾国藩意外的,是外国人在结束战争之后,立刻提出,可以帮助清王朝镇压国内太平天国,并且迅速付诸行动

后来曾国藩说,外国人“不伤毁我宗庙社稷,目下在上海、宁波等处助我攻剿发匪”,“二者皆有德于我,我中国不宜忘此大者而怨其小者”。

外国人管理中国政府事务,这当然是西方侵犯中国主权的一个铁证。但是清朝政府在这件事情上并非完全出于被动

外国人将七十多万关税交给清朝政府,这一举动让曾国藩大为意外。想不到蛮夷之人,居然也有信义。起码此举可称为君子之行

在当时地方督抚中,曾国藩是对兴办近代工业最感兴趣,也是最为努力的一人。湘军攻下安庆不久,他就建立了“安庆内军械所”,集中了中国当时最出色的几位科学技术人员,专门仿造西洋式的枪炮弹药,并把试制轮船作为军械所的一项重要任务。第二年,徐寿、华蘅芳就造成了一台轮船用蒸汽机

为了更深入更全面地掌握西方技术,曾国藩和李鸿章等人又建设了一个更大的兵工厂—江南制造局。今天中国最大的造船企业之一上海江南造船厂,就是由当年江南制造局的江南造船所发展而来的。

经过第一次鸦片战争,中国人的唯我独尊意识仍然没有丝毫撼动。大清臣民拒绝履行这一条约。割地赔款都履行得很痛快,但是偏要在这个细节上抵抗外国人,就是不让你进城,就是不想承认你和我们是平等的。这样才能发泄我们心中积累的郁闷。所以当英国人提出要到广州城内居住时,广州民情汹汹,群起反对,掀起所谓“反入城斗争”,无论如何也不让外国人进城住。朝廷对此也坚决支持,导致外国人迟迟不能进城。

曾国藩的人才大计:塑造李鸿章

和孔子一样,曾国藩内心深处很热爱这个教师工作,甚至比做官还要热爱。曾国藩曾说过“君子有三乐”,其中之一便是“宏奖人才,诱人日进”(30)。也和孔子一样,曾国藩长于“因人施教”,针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教育方法。

人们提起曾国藩,一般认为他一生做了两件大事:平定太平天国和兴起洋务运动。其实除此之外,曾国藩一生致力的还有一件大事,那就是培养人才

曾国藩对李鸿章这块美玉之才确实是精心训导,尽力雕琢,进行了全方位改造。李鸿章爱睡懒觉,曾国藩让他养成了每日早起的习惯;李鸿章平时好说谎吹牛(合肥俗语“打痞子腔”),在曾国藩面前他从来不敢造次;李鸿章心思太灵,遇事容易动摇,曾国藩经常对他讲“挺”经,教导他遇到困难要挺得住。在曾国藩幕府中,李鸿章方方面面都发生着变化。吴汝纶记述他:“公少受学曾公,其用兵方略,为国决大计,虚荣悴显晦,事成败不易常度,得于曾公者为多。”

在京期间,曾国藩曾经教李鸿章作文。在幕府中,曾国藩又曾教李鸿章做人。现在,他又给李鸿章上了第三课,建军。这是曾国藩教授李鸿章的最重要的一堂课

李鸿章文笔优长,身上却没有一丝文人所常有的那种书卷气。他天生善于并喜欢处理复杂局面。别人怕事,他则喜事。局面越乱,责任越重,他越高兴。

曾国藩调查“挖眼剜心”事件

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,见圣贤教人修身,千言万语,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。忮者,嫉贤害能,妒功争宠,所谓怠者不能修,忌者畏人修之类也。求者,贪利贪名,怀土怀惠,所谓未得患得,既得患失之类也。忮不常见,每发露于名业相侔、势位相埒之人;求不常见,每发露于货财相接、仕进相妨之际。将欲造福,先去忮心,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,则仁不可胜用也。将欲立品,先去求心,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,而义不可胜用也。忮不去,满怀皆是荆棘;求不去,满腔日即卑污。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,恨尚未能扫除净尽。尔等欲心地干净,宜于此二者下功夫,并愿子孙世世戒之。

虽油尽灯枯,仍然勤奋有恒

二月初三日,去世的前一天。曾国藩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,全文如下:早起,蒋、萧两大令来诊脉,良久去。早饭后,清理文件,阅理学宗传。围棋二局。至上房一坐。又阅理学宗传。中饭后阅本日文件。李绂生来一坐。屡次小睡。核科房批稿簿。傍夕久睡。又有手颤心摇之象。起吃点心后,又在洋床久睡。阅理学宗传中张子一卷。二更四点睡。

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个偶像

当天晚上赵烈文一夜未眠,涕泪不断。日记说:夜卧通夕不寐,思念畴昔,涕泪盈把。俗话说身边人眼中无伟人,但是他回顾曾国藩一生,却说:闻涤师……扶至签押房坐定,倚椅背一笑而逝,其来去自如,非天人中人,不能吉祥如此。在世则已为完人,出世则几入圣,果人生若是,尚复何憾。

就在儒家精神世界崩溃的前夜,曾国藩这个最后的精神偶像出现了,好像是儒学这位长寿老人临死前的一次回光返照。传统的人格之美集中在曾国藩身上,在风雨飘摇的末世做一次告别演出式的呈现,绚烂而又凄婉。立功、立德、立言,曾国藩全做到了。就立功而言,他从一介书生起家,创建军队,统率群雄,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使中国传统文化免遭彻底毁灭的命运,使清王朝的生命又延续了六十年,其功不可谓不大。就立德而言,他时时以圣贤标准要求自己,道德修养近乎纯粹,五十年后相继主宰了中国的两个大人物—蒋介石和毛泽东,也不约而同地把他当作过自己的精神偶像。说到立言,他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大儒,对理学身体力行,登堂入室,造诣很深。留下了洋洋数百万言的全集,其精深博大之处可以让学者终生沉浮其中。

虽然感慨“补救无术,日暮道穷”,但最终落脚点还是在“且愤且乐,死而后已”。曾国藩毕竟是一个坚忍到底的人。他知道,王朝命数之类的事,是上天做主的,自己不必代为做主。自己能做的,只是尽自己的人事。在生命的尽头,他用尽全力,又在洋务上做了一件大事,那就是奏请派出第一批官费留美学生,推动这个古老而多灾多难的国家向前走了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