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》

域清

弗吉尼亚·伍尔夫

Chapter 01

要自己找出这些真理,自己分辨其中哪些部分值得保留下来。如果你们找不到任何真理,那就把它们全部扔进废纸篓,忘个一干二净吧。

这样一个地方适合坐下来,忘记时间,沉浸在思考中。思考——这么说不免有些浮夸——任由它的钓线垂入河水之中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这条线在水里飘荡,从倒影中漂过,从水草上漂过,任由河水的摆布沉沉浮浮,突然——就像是被拉了一下——一个想法上钩了:接着我谨慎地把线收回,小心翼翼地把它提出水面一看,啊,我把钓上来的想法往草坪上一放,看起来那么渺小,那么无足轻重;聪明的渔夫钓到这种小鱼,会把它们放回水里,等它们长大了,才能做成一道盘中美味。

我们只能去阅读,去观察,去倾听,去回忆。

我问自己,什么是真理,什么是幻想?比如旁边这些房子的红窗户,在暮色中散发着暗淡的灯光,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,但是到了早上9点,屋里撒着糖果,窗前晾着鞋带,房屋原本的脏兮兮的红色显露出来,哪一种才是真实的?还有那些垂柳、小河和岸边的花园,现在在薄雾中朦朦胧胧,但在阳光的照射下,却能呈现出金色和红色,到底哪一种是真实,哪一种是幻象?这里我省略自己的具体思考过程,因为在去海丁利的路上,我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。

少了一顿好饭,人就不能好好思考,好好去爱,好好睡觉。

牛肉和梅干并不能点亮我们的灵魂之光。

Chapter 02

我暂且称之为愤怒的这种情感,到底有着怎样的本质。

活着需要巨大的勇气和力量。更何况,人类也许是活在幻想中的生物,幻想则需要自信来支撑。没了自信,我们都是襁褓中的婴孩。

镜子里的自我形象无比重要,因为它满足人们的虚荣心,刺激人们的神经。没了它,人就没了生命力,像一个瘾君子没了可卡因。

我一边把找零的银币放进钱包,一边回想过去的苦日子,发现一份稳定的收入竟然能给人的心境带来这么大的变化。

我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解脱,那是客观看待事物的自由。

Chapter 03

诗意的和散文式的想象

她身上有种种精神和力量,彼此追逐,闪闪发光。

大部分时候,物质条件都会阻碍写作,外面有狗叫,家里有人扰,钱还得挣,身体还不好。比这些更难克服、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,这个世界如此冷漠。

不被世界需要的东西,当然不会得到回报。

现在回到我最初的问题上来,什么样的心境最适合创作?我发现,他们的敏感加剧了他们的不幸,因为一个艺术家如果要让自己心中的作品得到完整的释放,必须有强大的力量,这种力量必须来自一颗炽热的心,我看了看桌上摊开的《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》,觉得那颗心必须像莎士比亚的那样,没有阻碍,没有杂质。

Chapter 04

我和她们攀谈,发现她们无欲无求,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,只不过她们自己不知道。

我渴望有突破极限的视野,让我看到繁华的世界,看到我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城镇和地区。我希望自己有比现在更多的人生经验,跟更多同类人来往,结识更多不同性格的人。我珍惜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,善良的阿黛勒;但我相信,世界上一定还有更多、更善良的人和事,我希望亲眼看看我所相信的东西。

光说人们应该满足于安宁的生活,没有一点儿用处;人总得行动;即使找不到方向,也得自己创造。千百万人注定在沉默中消亡,千百万人在默默反抗自己的命运。谁也不知道芸芸众生中还有多少反抗正在酝酿。

生活与不是生活的某种东西发生了冲突。

这些都是我们未来需要面对的问题。现在我必须放下这些问题,否则它们会引诱我偏离话题,走进无迹可寻的森林,我会迷路,而且极有可能被野兽吃掉。

Chapter 05

这些都是好事。但她必须超越瞬间性和私人性,搭建起一座矗立不倒的大厦,否则再多感性和细腻的感知都没用。我刚才说过,我要等她面对“某个场景”。我是认真的,除非她能打起精神,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看表面的人,而是能看到事物的深处。在某个时刻,她会对自己说,就是现在,我不需要诉诸任何暴力,就能说明这一切的意义。然后她就开始了——多么明显的跃动!——她振作起来,记忆中开始浮现其他章节中被遗漏、几乎被忘却的内容,也许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。她写某个人做针线活或者抽烟斗,让人感觉到这一切都很自然,随着她继续往下写,人们会感觉到,他们仿佛来到世界之巅,脚下是整个庄严的世界。不管怎么说,她正在尝试。

阅读与批判拓展了她的视野和深度。书写自己的冲动已经平息。

小说往往只能止痛不能解毒,让人陷入麻木的沉睡,而不是用滚烫的烙铁把人唤醒。

每个人脑袋后面都有一块自己永远看不见的盲区,大概有一先令硬币那么大。两个性别的人应该互相帮助,描述对方脑后这个盲区。

我继续往下读,注意到其他一些事实。她显然不是“天才”。她没有对大自然的热爱、炽热的想象、狂野的诗情、杰出的才华,也没有继承伟大前辈温切尔西伯爵夫人、夏洛蒂·勃朗特、艾米莉·勃朗特、简·奥斯汀和乔治·艾略特的深沉智慧;她笔下没有多萝西·奥斯本那样的韵律和尊严——她只不过是个聪明姑娘,她写的书不出十年,就会被出版社化成纸浆。尽管如此,半个世纪前有些女性比她更具才华,但少了几种优势。

对她来说,男性不再是“敌人”;她不再浪费自己的时间责骂他们;她不用爬上屋顶,渴望旅行、经验、了解世界和人,不再因为得不到这些而烦扰。恐惧和憎恨几乎消散,它们留下的痕迹之上,显露出一种自由看待异性的快乐,快乐得有点夸张,倾向于刻薄和讥讽,而不是浪漫。毫无疑问,作为一名小说家,她确实享有某种高级的天然优势。她的情感广泛、热切、自由。

人们有一种深层但或许毫无道理的直觉,倾向于相信一种理论:只有男性和女性结合起来,才能带来最大的满足,实现最完整的幸福。两人坐上出租车的场景给我带来满足感,这让我想到,每个人心中是否也有两种性别,像生理上的两种性别一样,为了实现完整的满足感和幸福感,心理上的两种性别是否也要结合?

接着,我笨拙地画了一张灵魂示意图,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两股力量,一种是男性的,一种是女性的;在男性的大脑中,男性力量比女性力量更占优势,在女性的大脑中,女性力量则比男性力量更占优势。这两种力量彼此和谐,形成了精神上的合作关系,一个人的内心才会处在正常和舒适的状态。对于男性来说,他脑中女性的那部分依然发挥着作用;对于女性来说,她和自己心中的男性也有交流。

柯勒律治说伟大的心灵是雌雄同体的,意思当然不是说要对女性有什么特别的关心,也不是指从事研究女性的事业。比起单一性别的头脑,雌雄同体的头脑可能更倾向于不做这类区分。他的意思可能是,雌雄同体的头脑更易于共鸣和渗透;情感传递起来没有障碍;它天生就富有创造力,热情、完整。我们可以说莎士比亚的大脑是雌雄同体的,是具有女性气质的男性,但莎士比亚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女性。

不特别关注或单独讨论性别问题,是大脑高度发达的特征之一,现在要实现这一点,不知道比过去要困难多少。这时,我走到了当代作家作品的书架前,停下来想,这一点是不是长久困扰我的某件事情的根源。

同一本书会被人们同时冠上两个名字。赞美和批评一样毫无意义。虽然衡量的过程可能是一种愉快的消遣,但却是一项最徒劳的事业,屈服于衡量者的规则,是一种最为卑躬屈膝的态度。重要的是写自己想写的东西,至于它能存活好几年还是仅仅几个小时,没有人能说清楚。但如果牺牲你一丝一毫的想象力,或抹去它一点一滴的色彩,对某个手拿银奖杯的校长或袖中藏着标尺的教授言听计从,那就是一种最可悲的背叛,过去人们都说,财富和贞洁的丧失是人类的最大灾难,但和前者相比,只像被跳蚤咬了一口。

接下来你们可能会反驳我说,我的所有论证都太强调物质条件了。即使从象征意义上来说,一年五百英镑代表思考的力量,门上的锁代表独立思考的力量,你们仍然可以继续反驳说,思想应该超脱于这些东西,“伟大的诗人往往都是穷人。到底是什么成就了诗人?关于这个问题,你们的文学教授亚瑟·奎勒·库奇爵士比我更懂,我给大家引用几句他的话:

“过去一百多年来,出现了哪些伟大的诗人?柯勒律治、华兹华斯、拜伦、雪莱、兰多、济慈、丁尼生、布朗宁、阿诺德、莫里斯、罗塞蒂、斯温伯恩——我们就此打住。这些人当中,只有济慈、布朗宁和罗塞蒂没上过大学,在这三位当中,只有英年早逝的济慈家境不那么好。这么说很残酷,也很悲伤:诗歌的才华并不是无论在何处、无论在贫穷或富裕的家庭中都能诞生,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上面列出的十二位诗人中,有九位上过大学:这就意味着,他们都通过这样那样的方法,接受了英国最好的教育,这更是不争的事实。

大家知道,在三位没上过大学的诗人当中,布朗宁家境还不错,你们想想,如果他家境不好,他就写不出《扫罗王》和《指环与书》,就像罗斯金如果没有一位做生意发了财的父亲,他也写不出《现代画家》来,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。罗塞蒂有一小笔私人收入,他还画画挣钱。只剩下济慈什么也没有,命运女神阿特洛波斯早早夺去了他的生命,就像她把约翰·克莱尔扼杀在疯人院,而詹姆斯·汤姆森则用鸦片来麻醉自己的绝望。这些例子很可怕,但我们都要面对。

不管这样说有多抹黑我们的国家,我都要说,我们的国家确实出了某种问题,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两百年以来,贫穷的诗人都机会渺茫。相信我——十年来,我花了大部分时间观察三百二十多所小学,发现我们的民主都是空谈,其实英国的穷孩子就像雅典奴隶的儿子一样,很难实现心智的解放和自由,很难催生出伟大的文字来。”

人与人之间仿佛没有关联,所有人都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事务中。

这时,就像平时的伦敦一样,街道完全停滞和安静了下来。没有人沿街走来,没有人路过。街道一头的悬铃木上,一片叶子飘落,在停滞和宁静之中落地。它像一个信号,指向事物中某种被人忽视的力量。它仿佛指向一条无形的河,流过转角,沿街而下,把人们也卷进了它的旋涡,就像牛桥学院的河水卷走船上的大学生和枯叶一样。

这幅景象相当普通;奇怪的是,我的想象赋予它一种节奏。

如果一本书缺乏了暗示的力量,那么不管它冲击力多强,都没法渗入心灵深处。

作家懂得平衡自己大脑的两面来写作。我们必须重新回到莎士比亚,因为莎士比亚是雌雄同体的;济慈、斯特恩、库珀、兰姆和柯勒律治也是。雪莱大概是无性的。弥尔顿和本·琼森身上的男性气质稍多,华兹华斯和托尔斯泰也是。我们这个时代里,普鲁斯特是完全雌雄同体的,或者说女性气质稍多。但是这种情况过于少见,没什么可抱怨的。因为一个人的大脑中要是没有这种融合,理智就会占了上风,大脑的其他能力就会僵化,最后荒废。但我安慰自己,现在是一个过渡期。我答应你们要做这场演讲,但我讲的大部分观点都会过时;现在,你们看到我眼里闪烁着火花,可不等你们成年,你们就会开始怀疑一切。

任何带有意识偏见的文字都注定消亡。它不再获得营养。头一两天的时间里,它也许显得才华横溢,令人印象深刻,有力而巧妙,但当夜幕降临,它注定凋零;它没法在他人的心灵中继续生长。

大脑必须自由,必须宁静,没有一个轮子吱嘎作响,没有一星半点的光。

它是往日的留痕,是我们的爱与恨。

我让你们去挣钱、去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,就是让你们去面对现实,那种生活一定充满了活力,不管你能否把它表达出来。

我检视自己的内心,发现自己没有成为伙伴、追求平等或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等高尚的情感。我想说的很简单、很平淡:没有什么比做自己更重要。如果我能把话说得更漂亮,我要说,别做梦了,人不能影响其他人。要思考事物本身。

当你有了时间,读过了几本书——受够了某一种人,来上大学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某一种教育——你当然要进入人生的新阶段,开始一段漫长、艰苦而默默无闻的事业。有上千支笔等着对你指指点点,断言你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。

“很难实现心智的解放和自由,很难催生出伟大的文字来。”

我相信,等我们再活上一个世纪——我说的是人类的共同生活、真实的生活,而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小小人生——等我们有了一年五百英镑和自己的房间;等我们养成了自由的习惯,勇于写下自己心中所想;等我们稍微逃离公用的起居室,学会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而不是人与现实的关系看人;等我们学会从事物本身看天、看树、看一切;等我们越过弥尔顿的亡灵,再也没有人能遮挡我们的视线;等我们面对现实,因为这就是现实,我们没有臂膀可以依靠,只能自己前进,我们的关系不仅仅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,而是人和真实世界的关系,等到那时机会就来了,莎士比亚死去的诗人妹妹就会唤醒她沉睡的躯壳。她会像他哥哥那样,从默默无闻的先驱者的生命中汲取力量,然后重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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