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一人称单数》

域清

村上春树

在石枕上

但我终究还是在内心的一角祈祷,愿她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。有时心中闪念,希望她活下来,坚持吟咏短歌至今。这是为什么呢?为什么我要特意去想这些呢?在这个世界上,能将我和她相连的东西,分明并不存在。即使我们在某条街上擦肩而过,或者在食堂的桌旁比邻而坐,(恐怕)也根本不可能认出彼此。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,在某个地方短暂地相遇,随后渐行渐远。自那以后过去了漫长的岁月。转眼之间人就老了,这实在不可思议(也许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)。我们的身体一刻不停地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。合上双眼,片刻后再睁开,就会清楚有许多事物已然消逝。在午夜强风的吹拂下,一切——无论原本有没有姓名——都被吹向不知名的远方,不留一丝痕迹,留下的只有微不足道的记忆。不,记忆也是靠不住的。

而我也不知道,一直将这些回忆留在心里,并反复从抽屉中拿出那本变色的歌集阅读,究竟有多少意义和价值。老实说,我是真的不知道。

可是无论如何,它们留了下来。其他的语句和回忆已悉数化作尘埃消散。

奶油

故事讲完了。少顷,那位年轻的朋友开口问:“故事的情节我还有些不明白,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?这其中有什么寓意或道理吗?” 他想知道,那个晚秋的周日午后,我在神户的山上遭遇的那些不可思议——按邀请函的说明前往独奏会场,却来到一座无人的建筑前——意味着什么,为什么会发生那样奇妙的事。这些疑问再自然不过,毕竟我讲的就是一个几乎没有结论的故事。“这些问题,我现在也都没明白呢。”我老实地回答。没错,一切都像谜一般的古代文字,它们留存至今仍未被解读。那时发生的事无论怎么看都难以理解、无法说明,令十八岁的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与混乱,甚至一度迷失了自我。“不过我觉得,寓意或道理之类的东西,在这个故事里倒没有那么重要。”我说。

人确实可能在自己意想不到的情况下,践踏别人的情绪、伤害对方的自尊,或是令对方不舒服。

你要凭自己的力量去想象,要竭尽智慧,努力让它浮现在你眼前。有好几个圆心,而且没有圆周的圆。只有不惜血汗地付出辛劳,才能渐渐看清那究竟是什么。

你的大脑啊,是用来思考难题的,是为了想方设法,把不明白的事想明白而存在的。可不能软趴趴地偷懒哟!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,是你的大脑和心灵成型、定性的时候!”

和披头士一起With the Beatles

上了年纪这件事,令人惊讶的往往不是上年纪本身,也不是曾经年少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到了被叫作老年人的年纪。令人惊讶的,反而是当初的那些同龄人,都已成了不折不扣的老人……尤其是曾在我身边的那些美丽而活泼的女孩子,现在恐怕都已到了有两三个孙子的年纪。每每想到这个,都觉得着实不可思议,偶尔还会难过。唯独不会难过的,反倒是自己的衰老。

在某种意义上,梦想的消逝恐怕比生命本身迎接死亡更让人难过

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。我们在偶然的牵引下见过彼此两次,隔着将近二十年的岁月,在距离六百多千米的两条街上。我们隔桌而坐,喝着咖啡,讲了几句话。那不是普通的闲谈,其中含有某种暗示——某种类似于人活于世的意义之类的暗示。但追根究底,这暗示不过是在偶然之间凑巧发生的。除此之外,再没有别的什么要素能将我们两人密切地联系在一起。

《养乐多燕子队诗集》

就好像从望远镜的另一端往回看。这么远,那么近

我究竟穿越了什么样的宇宙,才将那样一颗遥远而暗淡的星星——光是在夜空中找到它的位置,就要比找到其他星星花去更多时间——当作自己的守护星

和获胜相比,人生中失败的次数往往更多。而真正的人生智慧,不是掌握“如何胜过对方”,而是学会“如何输得漂亮”。

记忆澄澈得不可思议

时间怎么说都是同样的时间,一分钟就是一分钟,一小时就是一小时。无论如何,都是我们必须珍视的。与时间好好和解,尽可能留下宝贵的记忆——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
狂欢节Carnaval

我私下认识几位漂亮的女人,任谁都会承认她们“是漂亮的”,都会盯着她们发呆。可在我眼中,这些漂亮的女人——至少其中的大多数——似乎都不曾放下自己的漂亮,无条件地享受人生。这让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。生得漂亮的女人们总会吸引男人们的关注,迎接同性羡慕的目光,往往恃宠而骄。她们多半会收到不少价格昂贵的礼物,也从不缺男人交往。可是,为何她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幸福,有时甚至还让人觉得忧愁呢?据观察,我认识的漂亮女人中,似乎有不少人对自己生得不美的部分——人类的肉身必然有某些地方是这样的——心存不满或焦虑,整颗心被这份不满或焦虑恒久地折磨。而无论那是多微小的缺点、多不值一提的瑕疵,她们仍旧时常在意,或说是介怀于此

与之相比,能相对享受自己的不漂亮——或者说丑陋——的女人岂不反而是幸福的吗?再漂亮的女人也有丑陋的地方,同样,再丑陋的女人也多少会有漂亮之处。而她们和漂亮的女人不同,仿佛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自己的漂亮。这里面没有暗示,也没有比喻。也许我的想法平淡无奇,但我们生活的世界,往往会由一个看法而彻底改变。仅仅因为光照的角度不同,阴就可能转阳,阳也可能转阴。正的会变成负的,负的会变成正的。这类现象究竟是构成世界的本质之一,还是仅限于视觉上的错位?下这种判断,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。可无论如何,从这个角度来看,F※称得上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光影魔术师。

摆在我们面前的,是“已然如此的东西”,我们只有两个选择,要么无条件接受眼前的局面,要么从最开始就根本不买账。就像一场决心不围捕俘虏的战争。

我们最看重的是借此深度讨论自己爱的音乐,是几乎无所求地共享对某一事物的热忱。

所谓的幸福往往是相对的。不是吗?

这不过是两件我细碎的人生中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如今看来,只是两段走了点弯路的插曲。就算它们不曾发生,我的人生大概还是和现在一样,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。但关于它们的回忆有时也许会走过漫漫长路,来到我身边,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,撼动我的心。就像晚秋的夜风一般,卷起森林中的树叶,吹倒芒草丛生的荒原,有力地叩响家家户户的大门。

第一人称单数

我凝视着那影像,镜中的我自然也回眸凝望着现实中的我。此时,一种感受忽然击中了我——也许我在某一时刻选错了人生的路。当我凝视镜中穿西装打领带的自己时,这种感觉愈发强烈。我越看越觉得那不是我,而是一个没见过的旁人。可是,镜中映出的人——如果那不是我本人的话——究竟是谁呢?迄今为止

偶尔就是会有这样的日子,尽管有自由的时间,打算做些喜欢的事,却想不到究竟该做什么好。明明有不少想做的事来着…

恐怕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如此。向左或向右,往哪边都可以走。面对这样的时刻,我有时选左,有时选右(有时存在让我坚定地选择某一边的理由,但没有十足理由的时候可能更多。并且也不总是我来选择,还有几次是对方选择的我),然后才有了如今的我。就这样,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实实在在地出现在这里。要是我在其中任何一处选择了不同的方向,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了。但是,这面镜子里映出的人究竟是谁呢?

迷茫与困惑的浪潮将一切其他的情感和思绪冲刷得不知所终——至少暂时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