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到灯塔去》

域清

【英】弗吉尼亚·伍尔夫

第一部 窗

在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里, 充满着郁郁葱葱的树木, 和不断更新的树叶。

好像仍是冬天, 你已飘然而去, 我与这些幻影一块儿嬉戏, 犹如我和你的倩影一起徘徊。

对于这种人来说,甚至在幼年时期,感觉的每一次变化转折,都有力量去把那情绪消沉或容光焕发的瞬间结晶固定下来。

一个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质,是勇气、真实、毅力。

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,在这次散步过程中不断地发展着;当他在花园里要替拉姆齐夫人拿手提包的时候,这感情就开始萌发了;在城里,当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,这感情已经增强了;在这异常的感情影响之下,他看到自己的形象和他向来熟悉的一切事物,都有点扭曲变形了。这可是太奇怪了。

过了一秒钟,她就从那种神经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,好像为了补偿她刚才那种不必要的感情损耗,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。

这就是她经常的感觉——她得和概念与现实之间的可怕差距抗争,来保持她的勇气,并且说,“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;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,”借此抓住她的视觉印象的一些可怜的残余,把它揣在胸前,而有成百上千种力量,要竭力把这一点儿残余印象也从她那儿夺走。

望着远处的沙丘,威廉·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齐:想起了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小径,想起了拉姆齐,带着那种似乎是他的本色的寂寞孤僻,独自一人沿着那条道路踯躅。他的散步突然被打断了,威廉·班克斯回想起来(这肯定是由于某种确实发生过的意外事件),被一只伸出翅膀来保护一窝鸡雏的老母鸡打断了。拉姆齐停下脚步,用手杖指着老母鸡说“漂亮——漂亮”,一束奇异的光照进了他的心窝。班克斯想道,那表明他性情质朴,同情弱者,但是,他好像觉得,也就是在那条岔道上,就在那儿,他们的友谊中断了。在那以后,拉姆齐结了婚。后来出于某种原因,他们的友谊的核心消失了。他说不出这究竟是谁的过错,只是,过了一阵,重叙友情代替了另结新欢。正是为了叙旧,他们又重逢了。

他们之间的友谊早已开始,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岔道上,当那只母鸡卵翼它的小鸡之时,他们的友谊枯竭了;此后拉姆齐结了婚,于是他们就分道扬镳,当然,谁也没有过错,只是存在着某种趋势,当他们重逢之时,仍有这种貌合神离的趋势。

他们的确给了他一些乐趣。但是,他的老友们不会不感觉到,他们也毁坏了一些东西。

突然间,好像他一挥手就把她的感情释放了出来,她对他的印象已经积累了一大堆,现在她对他的全部感受,像沉重的雪崩一般倾泻出来。那是一种激动的情绪。然后,在一阵烟雾之中,升起了他存在的实质。那是另一种感觉。她被自己强烈的感受惊愕得发呆了;那是他的严峻,他的善良所激起的感觉。

买了好椅子,让它们整个冬天放在这儿湿淋淋地烂掉,又有什么好处。

或者,如果你仅仅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,你就会赋予她一些奇特的怪癖——她不喜欢被人倾慕——或者她有某种潜在的愿望,要抛弃她优雅高贵的仪表,好像美貌和所有男子们对美貌的赞扬都叫她厌烦,而她别无所求,但愿能和其他人一样,平平常常。他不知道

他方才跃马穿越死亡的幽谷,却被人惊破了美梦。

如此令人吃惊地丝毫不顾别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实,如此任性、如此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纱,对她说来,是对于人类礼仪的可怕的蹂躏。


既不盲目乐观,又不悲观失望,能够沉着镇定地观察未来,正视现实。

用生命来充实。

这就是他的命运,他独特的命运,不管它是否符合他的愿望:他就这样来到了一小片正在被海水缓慢地侵蚀的土地,站在那儿,像一只孤独的海鸟,形单影只。这就是他的力量,他的天赋——他突然间把过剩的才华全部扬弃,收敛起幻想、降低了声调,使他的外表更为直率、简朴,甚至在肉体上也是如此,但他并未丧失思想的敏锐,就这样,他站在那片小小的悬崖上,面对着人类的愚昧和黑暗:海水在侵蚀、冲垮我们脚下的那片土地,而我们对此却毫无知觉——这就是他的命运,他的天赋。

当他下马之时,他已经抛弃了一切浮夸的态度和姿势,丢掉了所有的核桃和玫瑰之类纪念品,他奔放的想象力收敛了,以至于他不仅把他的声誉,甚至把自己的姓名也抛到九霄云外,即使在那样孤寂的状态之中,他仍旧保持着一种不放纵幻想和不沉溺于幻景的警惕性,就是这种求实的姿态。

他为什么必须如此矫揉造作地掩饰?为什么他老是需要别人捧他?为什么他在思想的领域中如此勇敢,而在生活的领域中如此懦弱?他既可敬又可笑,多么令人惊奇!

当她看到拉姆齐先生逼近过来又退了回去,看见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坐在窗内,看见白云在空中浮动,树枝在风中摇曳,她想到了生活是如何由彼此相邻而各自独立的小事组合而成,凝聚为一个完整、起伏的波涛,而人就随着这波涛翻腾起伏,在那儿,一下子冲刷到海滩上。

她想,(一面假装去挪动她的油画布)这就是经过蒸馏和过滤不含杂质的爱情;一种不企图占有对方的爱情;就像数学家爱他们的符号和诗人爱他们的诗句一样,意味着把它们传遍全世界,使之成为人类共同财富的一部分。

当这悠然神往的状态还在延续之时,你决不会去扰乱它,正如你不会去遮断透过窗户横洒到地板上的一道阳光。

如果每个人都是如此密不透风,你怎么会对别人有所了解呢?你只能像蜜蜂那样,被空气中捉摸不住、难以品味的甜蜜或剧烈的香气所吸引,经常出没于那圆丘形的蜂巢之间。

在这纷繁复杂的思绪中,似乎暗藏着什么刺人的荆棘。

他们现在比将来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幸福。

她向生活瞥了一眼,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,某种真实的、纯粹属于个人的东西,她既不和子女又不和丈夫分享的东西。他们之间一直在互相较量,她处于一方,生活处于另一方,而她总是尽可能地去战胜对方,就像对方要战胜她一样;有时候,他们之间也展开谈判(当她一个人独自坐着的时候);她记得也有妥协和解的场面;但说来也真怪,就大体而论,她必须承认,生活是可怕的、充满敌意的,它会迅速地向你猛扑过来,如果你让它有机可乘的话。还有那些永远存在的问题:苦难、死亡、贫困。


当生命沉淀到心灵深处的瞬间,经验的领域似乎是广袤无垠的。她猜想,对每个人来说,总是存在着这种无限丰富的内心感觉;人人都是如此,她自己,莉丽,奥古斯都,卡迈克尔,都必定会感觉到:我们的幻影,这个你们借以认识我们的外表,简直是幼稚可笑的。在这外表之下,是一片黑暗,它蔓延伸展,深不可测;但是,我们经常升浮到表面,正是通过那外表,你们看到了我们。她内心的领域似乎是广阔无边的。有许多她从未见识过的地方;其中有印度的平原;她觉得她正在掀开罗马一所教堂厚厚的皮革门帘。

在个人独处之时,就有自由,有和平,还有那最受人欢迎的把自我的各部分聚集在一起,在一个稳固的圣坛上休息的感觉。

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,遇见了灯塔的光柱,那长长的、稳定的光柱,那三次闪光中的最后一次,那就是她的闪光。

她想,如果一个人孑然独处,这个人多么倾向于无生命的事物:树木、溪流、花朵;感觉到它们表达了这个人的心意;感觉到它们变成了这个人;感觉到它们了解这个人,在某种意义上说,和这个人化为一体;感觉到一种如此骚动不安的柔情(她凝视那长长的稳定的光柱),就好像是在顾影自怜。

一个人为了使自己从孤独寂寞之中解脱出来,总是要勉强抓住某种琐碎的事物,某种声音,某种景象。

当夕阳的余晖褪尽,大海也失去了它的蓝色,纯粹是柠檬色的海浪滚滚而来,它翻腾起伏,拍击海岸,浪花四溅。

最美好、最光明的日子,已经消逝!

我虚度年华,有何收获。

互相谈话、交流思想、创造气氛的全部努力。

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中,你会自问:一个人为什么而生活。你会自问:一个人为什么要煞费苦心组织家庭,使人类的种族得以延续?这真是如此令人向往的吗?作为一个种族,我们是有吸引力的吗?并不十分吸引人,他想,这时他望了一眼那些颇不整洁的孩子们。

上床了,他猜想。愚蠢的问题,无聊的问题;如果你在专心致志地工作,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。人生是这样的吗?人生是那样的吗?你从来没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。但是,刚才他在这儿向自己提出了这种问题。

你给眼前的痛苦浇上一些止痛的香膏。

有一片涟漪,奇妙地把内外两边分隔开来:在屋里,似乎井然有序,土地干爽;在室外,映射出一片水汪汪的景象,事物在其中波动、消失。

她知道威廉现在已恢复了对她的仰慕之情,现在一切都顺顺当当,她刚才的忧虑已经消除,她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胜利的喜悦,嘲笑命运的无能,在这种感觉的鼓舞之下,她又指手划脚、谈笑风生了。莉丽想,她是多么幼稚、多么可笑:她坐在那儿,蕴藏在她体内的所有的美,又像花朵一般开放了,而她却在谈论什么菜皮。她具有某种惊人的气质。她是所向披靡、不可抗拒的。莉丽觉得,拉姆齐夫人最后总是能够随心所欲。现在她已经圆满成功了——保罗和敏泰大概已经订婚;班克斯先生正在这儿用膳。她对他们施展一种魔力,只要她心中盼望,最后总能如愿以偿。情况就是如此简单,如此直截了当。

莉丽想要强烈地、坚决地表示,她渴望帮助他;她想象她自己如何在黎明时分来到沙滩上,而正是她找到了隐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的别针,这样,她就跻身于那些水手和探险者的行列之中了。但是,对于她的毛遂自荐,他如何答复呢?她确实带着难得显示的热情说:

让我和你一起去找。”他却笑而不答。他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?——也许是不置可否。然而,他的意思还不是这个——他发出一阵奇特的笑声,似乎在说:如果你高兴从悬崖上跳下去,我也不管。他当着她的面,公然显示出爱情的热烈、可怕、冷酷、无情。它像火一般灼伤了她。


什么话也不必说;什么话也不能说。它就在他们的周围缭绕萦回。(她仔细地帮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块特别酥嫩的牛肉。)她觉得它带有永恒的意味;正如今天下午她曾感到过的某种东西;在一些事物之中,有某种前后一贯的稳定性;她的意思是指某种不会改变的东西,它面对着(她瞅了一眼玻璃窗上反光的涟漪)那流动的、飞逝的、光怪陆离的世界,像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;因此,今晚她又感到白天经历过的那种平静和安息。她想,那种永恒持久的东西,就是由这种宁静的瞬间构成的。

让我们欣赏我们自己真正欣赏的东西。

现在她想起了它,丢开了闲言碎语和感情因素,它似乎一向就是如此,只是现在它被显示了出来,这就使一切都变得稳定了。

我需要某种东西——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得到它,她觉得自己潜得越来越深,但她不知道她所要的究竟是什么,她闭上了眼睛。

他想要什么东西——要那个她常常难以给他的东西,要她对他说:她爱他。不,她办不到。他比她善于辞令。他能说会道——她可从来不会。因此,很自然,总是他在说话;为了某种原因,他突然会对此不满,并且指责她。他称她为没心肝的女人;她从来也不对他说一声她爱他。但事实不是如此——不是如此。只是她从来不会表达她的感情。她只会说:他的外套没粘上面包屑吗?有什么她可以为他做的事情吗。

她知道他在瞅着她,她却什么也不说,只是转过身来,拿着袜子,对着他瞧。她瞧着他,开始微笑,虽然她一句话也不说,他知道,他当然知道,她爱他。他不能否认这一点。她微笑着凝视窗外说道。

她自己心里在想,世界上没有可以与此相比的幸福了)——

对,你说得对。明天会下雨的。你们去不成了。”她瞅着他微笑。因为她又胜利了。尽管她什么也没说,他还是明白了。

第二部 岁月流逝

我们的忏悔只能换来短暂的一瞥;我们的勤劳只配得到片刻的休息作为报偿。

当时她曾哼着这曲调轻歌曼舞,但是现在,这歌声出自这个童头齿豁的管家婆之口,已经失去了意义,就像是无知。

幽默、顽强这三者本身发出的声音,它被人踩在脚下,又重新反跳起来,因此,当她跌跌撞撞地掸去灰尘、抹拭家具之时,她似乎在说:一个人的忧愁苦恼是多么长久,每天从早晨起来到夜晚上床,把东西搬出来又收进去,生活是多么机械单调。她活了将近七十年,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安逸舒适。

善良高奏凯歌,一派幸福气象,万物井然有序;也不可能抗拒这种极度的冲动,它到处徘徊,寻求某种绝对的善,某种强烈的结晶,它和人们熟知的快乐和德行漠不相关,它和家庭生活的程序全然不同,它是某种独一无二的、坚硬的、光芒四射的东西,就像沙砾中的一颗钻石,使它的持有者感到安心。

一切,他们说,原来都充满着美好的希望。

谁都难以无动于衷地对它们视而不见,抹煞它们在这片景色中的重要意义,并且在海边散步时继续惊叹外界的美如何反映了内在的美。

那个梦想,孤独地在海滩上寻找人生的答案、寻找一个倩影来分享他的感情、完成他的自我的梦想,是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幻影;而镜子本身,不过是更加崇高的力量在它下面沉睡之时,在寂静中形成的一层表面化的玻璃质而已。不耐烦了,绝望了,但又不愿走开(因为美施展了诱人的魅力,提供了她的安慰);在海滩上散步是不可能的了;沉思冥想是不堪忍受的了;那面镜子已经被打破了。

这些年他们从未来过,只是给她把钱汇来,但从不捎封信来,也不回来看看;他们却盼望着将来回到这儿会发现一切都保持原状,和他们离去时一模一样。

第三部 灯塔

当老麦卡力斯特转过身来把他的钓索向船外抛出去时,他大声嚷道:“我们灭亡了,”然后又接着嚷道:“各自孤独地灭亡了。

在这个奇特的早晨,这些言词像其他一切东西一样,成了一种象征,涂满了那灰绿色的墙壁。她觉得,只要她能够把这些象征凑到一块儿,用一些句子把它们写出来,那末她就有可能把握住人生的真谛。

到灯塔去。但把什么送到灯塔去呢?死亡。孤独。对面墙上灰绿色的幽光。那些空着的座位。这就是构成人生的一些成分,然而,怎样才能把它们凑合成整体呢?她问道。似乎任何微弱的干扰,都会把她正在餐桌上建造的脆弱的形体打个粉碎,因此,她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,免得和拉姆齐先生的目光相遇。她必须躲到什么地方去,清静独处。

她肯定能够根据回忆来模仿她在许多妇女脸上(譬如拉姆齐夫人脸上)看到过的那种激动、狂热、俯首听命的表情,当她们遇到这样的场合,她们的热情就燃烧起来(她还记得拉姆齐夫人脸上的表情),陷入一种狂热的同情,由于她们所得到的报答而万分喜悦,虽然她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,这种报答,显然是人性可能给予她们的最高的幸福。

她从生活、闲聊、交际的圈子中脱身出来,被吸引到她的这个强劲的宿敌面前——这另一个境界,这个真理,这个现实,它突然抓住了她,在各种表面现象的背后赤裸裸地显露出来,支配着她的注意力。她一半觉得不愿意,一半觉得厌恶。为什么总是被诱骗出来,被硬拉着走呢?为什么不留下来平静地和卡迈克尔先生在草坪上聊聊天呢?无论如何,这还是一种恰当的思想交流形式。

人生的意义是什么?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——一个简单的问题;一个随着岁月的流逝免不了会向你逼近过来的问题。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伟大启示,从来没有出现。也许这伟大的启示永远也不会到来。作为它的代替品,在日常生活中,有一些小小的奇迹和光辉,就像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,使你对于人生的真谛获得一刹那的印象。

如果把这些全说了出来,不会反而把事情弄糟吗?我们如此默然相对,不是能够表达更为丰富的内容吗?至少在目前这一瞬间,似乎有着异常丰富的内涵。

他们是幸福的,他们的生活就像那个样子;我是幸福的,我的生活就像这个样子。

真的,他的友谊曾经是她弥足珍贵的人生乐趣之一。

美有它的不利因素——它来得太轻易;它来得太完整。它使生命静止了——凝固了。它使人忘记了那些小小的内心骚动:兴奋的红晕、失望的苍白、一些奇特的变形、某种光亮或阴影;这些会使那个脸庞一下子变得认不出来,然而也给它增添了一种叫人永远不能忘怀的风姿。在美的掩盖之下,把这一切都轻轻抹去,当然更简单一些。

只有当你知道你想要对别人说些什么的时候,你才去唤醒他们。她想要说的可不是一件事情,而是一切事情。三言两语只会打断思路,割裂思想,等于什么也没说。“让我们来谈谈生和死;谈谈拉姆齐夫人。”——不,她想,你和别人什么也讲不清楚。顷刻之间的紧迫感,总是难以击中目标。从嘴里吐出来的言辞向旁边飘逸,击中了靶子以下好几英寸的地方。于是你就放弃了希望,于是那没有表白出来的思想又重新沉没到心灵深处,于是你就像大多数中年人一样——谨小慎微,吞吞吐吐。

那个景象,那个片断,自有它安慰人的力量。

有时候离海岸很相近的灯塔,在这天早晨的朦胧雾霭中,望上去似乎距离十分遥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