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一句顶一万句》
–刘震云
前言书评
“小说的叙事风格类似明清的野稗日记,语句洗练,情节简洁,叙事直接,有汪曾祺和孙犁等前辈作家遗风。因而本书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,都构成言说的艺术,都能拧出作家的汗水。
更为重要的是,作家唯有用此语言,才有对应和表现作品的内涵:与神对话的西方文化和人类生态,因为神的无处不在而愉悦自在。人与人之间虽说来往不多,但并不孤独;与人对话的中国文化和浮生百姓,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,由于其社群、地位和利益的不同,由于其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,能够说贴心话、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,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。”“这样的孤独体验每个国人都有;这样平视百姓、体恤灵魂、为苍生而歌的小说自五四以来却是第一部。
小说的前半部写的是过去:孤独无助的吴摩西失去唯一能够“说的上话”的养女,为了寻找,走出延津;小说的后半部写的是现在: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爱国,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“说的上话”的朋友,走向延津。一出一走,延宕百年。
小说中所有的情节关系和人物结构,所有的社群组织和家庭和谐,乃至于性欲爱情,都和人与人能不能对上话,对的话能不能触及心灵、提供温暖、化解冲突、激发情欲有关。话,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,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。心灵的疲惫和生命的颓废,以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累,便如影随形地产生了。
由此,我们忽然发现,中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累。这种累,犹如漫漫长夜,磨砺着我们的神经祖祖辈辈。”
读后感
刚开始阅读这本书的时候,我纯粹的当做一本普通小说来看待,似乎觉得就是在讲述一些普通平凡的故事。上篇看完,接而下篇时,才渐渐认识到,个人命运与所在环境之间具有广大而丰富的内涵。这很大程度的冲击着我的原生思想,就像是将简洁明了的事实坦露在我面前,而这些或多或少是我清楚但一直回避的事实。
书中大多数人物在上世纪农村背景下,都因为对不上话而各自流走,结婚后被戴绿帽子的也不一尔尔,由此引发的后续又彰显出乡土风情平凡的温暖。这特色鲜明的每一个人物,很容易使人产生角色的共鸣,进而代入到自我的生活,产生更多关于未来的思考和探索。
这是一个中国传统农村的缩影,又体现出国人皆具有的茫然与追寻。
摘录
“你睡这儿不冷呀?”
来喜:“叔,我不怕冷,我怕狼。”这时杨百顺的酒彻底醒了。他想起当年自己因为丢了一只羊,夜里不敢回家,睡在杨家庄打谷场上,半夜碰到剃头的老裴。一个八九岁的孩子,家里出了变故,换了个娘,因为一个镯子,肚脐就被扎大钉,大过年的无家可归;同是后娘,来喜这个后娘,连杀猪师傅老曾娶的那个笑面虎都不如了。自己十八岁的人了,虽然受了些人的委屈,似还没到来喜的地步。杀了老马容易,自己接着如何?世上的事情,原来件件藏着委屈。
手闲着不会把人憋死,嘴闲着就把人憋死了。
自己与老马无冤无仇,老马为何要设圈套毒害自己?平时说一千句坏话无碍,关键时候说人一句坏话,就把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老邓昨天晚上身子还好好的,今天早起肚子突然疼起来,疼得在床上打滚。原以为是虫子闹的,请来中医老褚,老褚按了按老邓的肚子,说不是蛔虫闹的,是几根肠子绞在了一起,世上不怕别的,就怕相同的东西绞在一起;麻烦麻烦,就是相同的麻搅在了一起;
“愿意就对了。摩西呀,你比离开我时强多了,知道自个儿是谁了。知道自个儿是谁,才能明白往哪儿去呀。”
人相互一有隔阂,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;同做一件事,本来是为对方考虑,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。隔阂虽没影响“姜记”弹花铺的生意,但一家十几口子,把日子过成了一锅粥。
姜虎平日不爱说话,也讨厌别人说废话。啥叫废话?说些已经过去的没用的事;啥叫有用的话?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。
吴香香本也想改嫁,丈夫死了,自己还年轻;但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,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茬口;同时看出姜家盼自个儿改嫁,图的是个馒头铺,反倒赌上了气,继续在县城西街蒸馒头。人要一赌上气,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;只想能气着别人,忘记也耽误了自己。
也碰到一个合适的,鞠家庄一个姓鞠的,正好老婆死了,是个外场人,是个大嗓门,说起话来,既不怕事,又知道让着吴香香,但他带着三个孩子,一成亲,别的不说,先要养活三个外人。吴香香又犹豫下来。这时吴香香感叹,世上最难吃的是屎,世上最难寻的是人。于是事情不上不下,在那里悬着。
县长老史招他来本为种菜,为自个儿韬光养晦,现在看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,杨摩西被人支使得像个陀螺,老史既没对大家发火,也没对杨摩西发火,只是摇头一笑。笑不是笑杨摩西,而是笑大家。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,其实是帮了杨摩西;杨摩西看似吃了亏,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,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。
虽是和棋,但布局之奇特,机关之巧妙,一招一式,一板一眼,事先并不有意,也是随机应变,待到棋终,突然出现了大境界。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,但天苍苍,地茫茫,黑白之间,楔榫连接,出现了天作之合。这种天作之合,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,也无遇到过;或许快接近了,又擦肩而过。手谈并不为个输赢,为输赢者皆是俗物,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过去没去过的地方。
“愿意就对了。摩西呀,你比离开我时强多了,知道自个儿是谁了。知道自个儿是谁,才能明白往哪儿去呀。”
自上次挨了吴香香的打,一个人在货栈待了两天,吴摩西也比过去明白许多。明白不是明白吴香香,而是明白自己;既然遇事跟她计较不得,计较也计较不过她,不如像老高对待老白一样,干脆不计较;或者,反正与她说不明白道理,这时再计较道理,反倒是不懂道理了。吴摩西从老高身上,倒学到不少道理。自此之后,吴香香说啥,他就顺着吴香香的心思来,日子过得倒比过去安稳许多。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,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;但一个人自己别扭,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强。这也是他喜欢老高的原因。
牛爱国三十五岁时知道,自己遇到为难的事,世上有三个人指得上。一个是冯文修,一个是杜青海,一个是陈奎一。指得上不是说缺钱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借钱,有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办事;而是遇到想不开或想不明白的事,或一个事拿不定主意,可以找他们商量。或没有具体的事要说,心里忧愁,可以找他们坐一会儿。坐的时候,把忧愁说出来,心里的包袱就卸下许多。赶上忧愁并不具体,漫无边际,想说也无处下嘴,干脆什么都不说,只是坐一会儿,或说些别的,心里也松快许多。
连队有一百多号人,天天在一起,低头不见抬头见,没交上一个知心朋友;与杜青海只见一面,就能说得来,可见能否成为朋友,不在相处的长短。
牛爱国不禁一阵感慨,短短十几年过去,自己人已经老了;人没老,心却老了。
日子是过以后,不是过从前。我要想不清楚这一点,也活不到今天。